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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要考慮好，我們的工作要求長期駐扎在自然保護區(qū)?！?/p>

(相關資料圖)

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，只想趕緊擺脫北京的工作，走進那片森林。

那還是2年前。清明時節(jié)，2021年4月，我離開北京，去往四川唐家河國家級森林保護區(qū)里工作，學習做一名自然教育解說員。有時候我醒來，聽見窗外的河流，忘記了自己為什么突然要來這里，為什么要和城市的生活與工作抗爭。我在享受這種荒唐和懷疑之間搖擺。

唐家河自然教育中心旁邊，晚上有羚牛經(jīng)過?余水

我在北京做記者。因為工作采訪很多人，寫很多人的故事。有時候?qū)懙貌诲e，有時候不盡如人意。采訪被拒絕是常有的事情，但是還是會害怕給對方打電話，害怕聽到拒絕。作為一個年輕記者，我常常懷疑我是不是能夠勝任這份工作，在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中漸漸喪失了行動的自信，文字里都是緊張和拘束。我?guī)缀趺刻焱砩隙伎?，哭過了又打起精神去完成眼前的工作。我去醫(yī)院尋求幫助，吃穩(wěn)定情緒的藥，但還是焦慮自己寫得不夠好，還是為寫得不夠好頻繁感到難過。

去保護區(qū)的路很遙遠，剛好滿足一個想要逃跑的人的心情。我坐飛機前往四川廣元市，再坐三個小時的大巴到青溪鎮(zhèn)上，又坐保護區(qū)的卡車搖搖晃晃地上山。工作的地點在山腰上的一個保護站毛香壩。山間常常下雨，雨勢不大，卻纏纏綿綿，分不清是雨還是霧。上山時碰到雨天，像闖入了云霧里。

之前因為采訪的緣故，我認識了青野生態(tài)（以下簡稱“青野”）的創(chuàng)始人刁鯤鵬。我們叫他刁站，他曾是這里最著名的保護站——白熊坪保護站的站長。我在刁站的朋友圈看見招聘自然教育解說員，重新喚起了對這片森林的記憶。

紅外相機拍到的野生大熊貓?余水

四川唐家河國家級保護區(qū)位于川甘交界，地處橫斷山脈東北的岷山山系。上世紀八十年代，動物學家喬治·夏勒作為WWF的代表來到中國，和國內(nèi)學者胡錦矗教授，在唐家河白熊坪觀測站和臥龍保護區(qū)的五一棚觀測站，觀察和研究大熊貓。大熊貓知名度高，生存的區(qū)域能覆蓋很多其它物種的棲息地。保護熊貓，同時也就保護了更多的物種與環(huán)境。2021年，四川唐家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成立大熊貓國家公園，作為連接岷山山系北部大熊貓種群至關重要的走廊地帶，從保護區(qū)向大熊貓國家公園轉(zhuǎn)變。

在毛香壩保護站，我的工作是接待參加自然教育的旅行團，聯(lián)絡保護區(qū)內(nèi)的護林員來做自然解說，自己也學著做解說，也就是帶人們?nèi)ふ覄又参铮榻B它們。

穿著長襪套接待自然教育旅行團?余水

講解自然是需要門檻的工作，你得先了解這片山，山上有什么樣的動植物，它們平時怎么生活，它們的身上發(fā)生過怎樣的故事。

觀獸是唐家河自然保護區(qū)最好玩的事兒，因為這里是全世界低海拔地區(qū)野生動物遇見率最高的地區(qū)之一。羚牛（國家一級保護動物）是最常見的，其次是小麂、斑羚、羚牛、水獺、黑熊、豪豬……有時候凌晨打開窗，窗外就是一群羚牛慢悠悠地吃草。在唐家河，羚牛幾乎跟城市的流浪貓一樣容易見到。

白天拍的羚牛?余水

八月的時候，黑熊就來了。崖壁的樹枝上，他們趴在上面摘果實和漿果。刁站說，黑熊爬上樹吃野果的時候，會折斷樹枝，啃掉上面的果實后把樹枝扔在屁股底下，使樹冠變成一個大的坐墊。黑熊所到之樹，都有個樹枝坐墊在枝頭。

夜晚，是野生動物最常出沒的時間。自然教育旅行團的固定行程中總會有一次夜觀動物。我們會帶著手電、夜視儀、望遠鏡出發(fā)。坐在大巴車里，望向黑夜籠罩的森林，手電照射進林中，尋找發(fā)亮的物體，野生動物的眼睛會反光，暴露了他們的位置。

和自然教育團一起在森林里探索?劉雨錕

和動植物有關的故事，親身體驗的護林員們最清楚。比如羚?？雌饋砗┖駵睾?，但在山中碰見落單的羚牛是危險的，因為它們通常成群活動，一頭在求偶或搶奪領地中失敗的羚牛才會形單影只。有一次，一個倒霉的護林員碰上了它，被羚牛的角頂穿了肚皮。最后護林員活了下來，他的故事成了談資。

在山里住著，避免不了和野生動物打照面。比如秋天在路邊做窩的野豬，在山谷間覓食的豬獾，但只要不驚擾它們，沒有野生動物會主動攻擊人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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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我一起上山的有兩個剛畢業(yè)不久的大學生，還有一個剛從澳大利亞打工旅行回來的年輕女孩。我們的上崗培訓就在和刁站的散步中進行。吃過午飯，我們從毛香壩往山上走。路邊巖石上的羽蘚毛茸茸的，陽光下的金心蕨閃著光，蹄蓋蕨的灰色孢子囊密密麻麻排列在葉片的背面，很膈應人，龍牙草的根部拔出來像兩顆牙齒，原來野大豆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，盡管外形和普通大豆差不多。學習那些“無用”的知識讓人感到富足。

刁站正在講解蹄蓋蕨?余水

夏天是觀察昆蟲的好時節(jié)。角蟬有一對小角，沫蟬會吐出白色的泡沫把自己裹起來。他們都是很小的蟬，大概半個指甲蓋。碰見螢火蟲是最驚喜的，多的時候，它們像會發(fā)光的一條條細流一樣綿延在山坡上。它們行動很慢，也很好抓住。張開手，一只閃著綠色熒光的小蟲子就飛走了，落在我的鼻尖上。

螢火蟲（太難拍了）?余水

比起偶爾的自然解說工作，這里日常的工作是幫忙接待各種來參觀的人員。許多人都愛來這里考察，看看野生動物。沒有人不為在大自然中看見野生動植物而欣喜。

每次迎接客人到來，我們總是早早起床，灑掃庭除。某次一位客人到來前，我們買好了鹽，撒在他所住的酒店房間外。野生動物喜鹽，羚牛在地方志中又被稱作“食鹽獸”，成片的鹽場對他們有巨大的吸引力。

除了自然教育，青野也會在保護區(qū)進行一些科研項目，其中一項是調(diào)查保護區(qū)里亞洲黑熊的行為。他們要抓到黑熊，給他們戴上電子項圈，記錄他們的活動軌跡，獲取科研數(shù)據(jù)。然而唐家河的所有居民都知道，黑熊是這里最聰明也最危險的物種之一，以至于這一科研項目進行了三年都沒有什么進展。

我的同事崔娃（在這里，好朋友們互稱對方“娃”來表達親昵）是動物醫(yī)學專業(yè)的研究生，整個保護區(qū)只有她知道，該怎么配好一支可以制服黑熊的麻醉藥。

有一天，山里的農(nóng)戶去自家老屋查看蜂箱時，發(fā)現(xiàn)院子里的兩箱蜂箱被摔爛了，蜂蜜也被偷了，仔細查看，發(fā)現(xiàn)有頭黑熊就在老屋附近的臭椿樹上睡覺。他趕快通知了保護區(qū)的工作人員。但是不管護林員們怎么驅(qū)趕，黑熊都不下樹。

另一次在保護區(qū)遇到的亞洲黑熊，不是偷蜂蜜這一只?余水

對青野來說，這可是千載難逢、三年不遇的機會。次日一早，我們和刁站一起，跟著保護區(qū)的工作人員去了現(xiàn)場。

河對岸，村民們正討論著黑熊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到那么高的樹上去的，臭椿樹大概有十幾米高。他們的結論是黑熊偷蜂蜜的時候吵醒了狗，被狗追上了樹不敢下來，干脆在樹上睡了一覺。

刁站說，這頭亞洲黑熊約2歲，相當于人類十幾歲，屬于亞成體，剛離開母親生活不久。趁著黑熊還在睡覺，刁站和崔娃打算用吹管麻醉黑熊，這樣既能安全地將黑熊弄下樹，還能趁機給他戴上電子項圈。樹枝很高，我們協(xié)助刁站，在樹下鋪好厚厚的草墊子，擔心黑熊摔下來。

眼看著吹管扎進了黑熊露在樹杈間的屁股，但黑熊很快甩脫了針筒，導致注入的麻醉劑量也不夠。

不記得誰喊了一聲，“黑熊下來啦！”眾人四散而逃。

我剛赤腳趟過河，轉(zhuǎn)身就跑，一腳踩進了蕁麻叢里，腳趾縫塞滿了這種四川的深山里常見的藥用植物。蕁麻的葉片上有許多刺毛，平時人和動物都繞著走，一旦碰到，蕁麻的刺毛尖端便會立馬斷裂，釋放出蟻酸等化學物質(zhì)，導致皮膚又酸又疼。我的腳底一下子疼得沒了感覺。

黑熊卻若無其事向著森林深處跑遠了。

蕁麻?余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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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家河沒有什么特別的新聞，哪里又出現(xiàn)了一只不常見的動物？這個季節(jié)，川金絲猴該來了吧？什么時候能見著他們就好了。聽說有幾個大學生來做蝙蝠的調(diào)查，他們在凌晨就離開保護站去等待蝙蝠，站上的人又釀了一壇獼猴桃酒，什么時候能去喝兩口？

一只藏酋猴來保護站上?余水

某個夜里，我們從山下采購回來，坐著保護區(qū)里的白色皮卡車，車燈照亮山路，照見努力逃跑的豪豬，長著刺，扭著屁股爬上山坡消失不見了。也照見進入唐家河保護區(qū)的公路上那塊標語指示牌，上面寫著：歡迎來到大熊貓國家森林公園，這里還是世界本來的樣子。

在北京時，我每天都在焦慮怎么能寫出更好的報道，怎么能比同行更快地找到一個熱點社會事件的采訪對象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，工作占據(jù)了我所有的時間，不工作的時候，我也在想著它。我的編輯對我說，我需要找到一種生活的平靜。我想沒有什么比走進森林更能讓人找到平靜了。

每一個來到保護區(qū)的志愿者和員工，都有自己和自然的故事。我們就像理查德·洛夫《林間最后的小孩》中那些患上“自然缺失癥”的孩子，逃往森林尋找慰藉。

我的同事六娃看起來很年輕，像個高中生，我們有時喊他弟弟。他是建筑專業(yè)的大學畢業(yè)生，在來到唐家河之前，曾經(jīng)在一個工程造價公司里實習。但他不喜歡這個專業(yè)，更討厭坐在辦公室里。比起工程圖紙，他更喜歡觀鳥。

在大學，六娃加入了觀鳥社團，不想學習的時候，就去野外觀鳥。那是逃避現(xiàn)實最好的去處，“唯一的光，像這樣的一個東西”。六娃有一種收集癖，圖鑒上的鳥一只只看到，“就像寶可夢想家收集（精靈）一樣?！痹谔萍液?，六娃最大的心愿是看到和大熊貓生境相似的灰冠鴉雀。

撿到一根紅嘴藍鵲的尾羽?余水

保護區(qū)里，很多人像我一樣為了逃避某種生活，也有很多人來尋找某種生活。三三娃以前是英語老師，但比起教室，她更向往海洋。在澳大利亞，她是海洋保護與在地的自然講解員，回國后，她還沒找到和海洋生物有關的工作，于是先來山里看看。山里與海里，或許有一些相似。

我們不喊萬祎萬娃兒，大概是因為這個姓和娃放在一起很拗口。他是我們之中唯一的四川本地人，和本地人溝通都得靠他張羅，像個大管家，盡管他是我們之中最小的一個。臨近畢業(yè)，學校的輔導員催萬祎找工作，不然要影響學校的就業(yè)率，可他還沒有想好該做什么，無意中看見那則招聘，覺得好奇，稀里糊涂就投了簡歷。

我們每天都去散步。山里信號很差，為了打發(fā)漫長的白天，我們就出門散步。有陣子，我和六娃吃過晚飯，在毛香壩旁邊走走，總看見上百只豹蛺蝶在開花的醉魚草里飛舞，我靠近它們，沒有蝴蝶要飛走。它們都專心地采蜜，做自己的事情。

醉魚草里的豹蛺蝶?余水

我住的房間靠近河流，每天晚上，我都能聽見窗外的河流汩汩地流淌。我生活在離自然很近的地方，這好像才是地球上的居民應該有的感受。下雨的時候，汩汩的聲音會變得更大，晴天時平緩。就好像乘著河流進入了夢鄉(xiāng)。我很想一直住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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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保護區(qū)，年輕的員工們總是來了又走，很少有人能在這里住滿一年。

我們和保護站上的護林員們一起做飯、吃飯、散步，去附近的線路做簡單的巡護。護林員們每個季度要去最遠的山間巡護檢測，尋找和記錄動物痕跡。這種季度巡護不會帶上我們，大概是覺得我們體力跟不上，會拖慢進度。他們要去的地方，比保護區(qū)里開發(fā)出來可供自然教育徒步的區(qū)域更難行走，隱藏著更多的危險，那才是一個與森林為伴的人真正的生活。

一次，我跟著護林員小林娃和何哥去清理道路上滑坡倒下的樹木。樹干鋸到一半，滑坡又開始了，我站得遠一些，眨眼的功夫，他們被壓在樹下，沖到了路邊，差一點就掉下山谷。

某次雨后，護林員清理道路上的倒木?余水

在保護區(qū)的時間一長，我開始擔憂，這么久了，我還能不能重新找到工作。保護區(qū)里，我們的收入并不高，我擔心自己以后能不能賺更多錢，能不能贏得更多榮譽。我最終沒有成為一位自然教育專員，看到同行寫出一篇篇好的報道，我還是會牽掛我過去的工作，還是想?yún)⑴c其中。

時間過得真快，十月的一天夜里，我們在中心門口的小河里見到一只綠翅鴨。翅膀上有一條銅綠色的羽毛，這是一種常見的遷徙鳥類。每年都要從西伯利亞飛往更溫暖的地方過冬。我第一次因為候鳥感覺到季節(jié)變遷。想起六娃說的，因為觀鳥而習慣把10月作為一年的末尾。

秋天?余水

2021年年底，我決定回到城市。那天是護林員小林娃的生日，我們坐在一起，舉起酒杯，我要離開很傷感。我問他喜不喜歡在山里工作，和許多站上的人一樣，他回答說，“如果工資高一點，會喜歡吧，夏天外面多熱啊?！?/p>

保護區(qū)的工作很難留住年輕人，年輕人的使命是為家族開疆擴土，成家立業(yè)，努力比父輩生活得更好。何哥后來去了附近的一個旅游景點里開飯館。印象最深的是白熊坪的護林員松哥，他去了深圳當保安。當保護動物的工作變成保護人類，工資就高了。不知道現(xiàn)在的松哥是不是也能像在山里一樣，那時他背著鋤頭，步伐加快，遠遠地走在山路上。沒有來由，也會哈哈哈笑起來。

不過，隨著自然教育變得越來越流行，唐家河自然保護區(qū)的護林員們可以擔任自然解說員，獲得更多的收入。學習做一名自然解說員的過程，也是學習理解自己世代居住的森林。

2022年，和我一起來到保護區(qū)的同事們大多都回到了城市的生活軌跡。我換了一個更規(guī)律的工作，開始接受不是每一篇報道都能獲得贊譽，不是每個工作都要做得優(yōu)秀。更重要的是，接受我的生活本身有價值。得益于唐家河的工作經(jīng)歷，六娃做了自然教育的設計師，用上了過去的專業(yè)，又能常常能去野外工作，三三娃讀了旅游管理的研究生，她常?；氐教萍液幼鲋驹刚摺?/p>

經(jīng)歷了數(shù)千年，也許更長時間的演化，唐家河保護區(qū)有許多高等植物和珍稀植物的存在，記得保護站的垃圾桶旁，一位站上的老員工悄悄告訴我，那幾棵看起來像雜草的植物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，但不要告訴其他人，可別被摘走了。

苔蘚?余水

人類不是這片森林的主人。我們常去散步的環(huán)線有一個廢棄的籃球場，因為鮮有人造訪，幾年過去，苔蘚首先占領了地盤，小麂常常出沒。苔蘚是自然界的拓荒者，水泥地上，它們沒有任何競爭，獨自演化。苔蘚植物能夠分泌一種液體，逐漸溶解巖石表面，加速巖石風化，促成土壤形成。再過許多年，籃球場的苔蘚上又將演化出新的植物，招惹新的野生動物。

在森林里，我和苔蘚，都是地球的居民。

撰文丨余水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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