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者/梁婷 實習記者/何欣欣

編輯/劉汨

【資料圖】

楊文的父母提起女兒，忍不住哭泣

故事最被傳頌的部分，是弟弟為姐姐追兇十五年。余下的，都是普通人尋找真相的艱難。

2007年5月，姐姐楊文失蹤了，透過種種反常，正在服刑的楊鋼猜測，她遭遇了不測。出獄后，楊鋼跑遍了姐姐所在的安徽省界首市的公檢法機關(guān)，一次次講述自己的推斷：姐姐被姐夫殺了。但得到的答復都是“沒有有力證據(jù)”。

漫長的十五年中，為數(shù)不多的確切回應(yīng)是，姐姐失蹤兩年后，2009年，當?shù)毓步K于以“失蹤”立案，2010年，姐夫張某偉被界首市公安局拘留，后因證據(jù)不足，解除了強制措施。那之后，在相關(guān)部門的調(diào)解下，楊家父母與張某偉簽下了協(xié)議，接受對方的贍養(yǎng)，條件是不再追究張某偉的任何責任，并且不再為女兒的失蹤信訪。

直到2022年初，有省領(lǐng)導到六安市霍邱縣接訪，楊鋼托人遞交了材料，十天后，當?shù)卦俅螢樵摪赋闪０附M。同年7月，張某偉被抓，審訊21天后，他供認了15年前殺妻埋尸的罪行。2023年5月，一審宣判，法院認為此事因婚姻家庭矛盾引發(fā)，且張某偉如實交待罪行，認罪認罰，構(gòu)成坦白，最終判處“死緩”。

楊鋼不能接受這樣的結(jié)果，他當庭提起抗訴，希望可以對張某偉改判死刑立即執(zhí)行。2023年6月，被阜陽市檢察院駁回抗訴請求之后，他又向安徽省高院申請二審?！皻⑷藘斆笔窃S多人心中的公平正義，他的決定得到了很多支持，

這與多位接受深一度采訪的法律界人士的觀點不同。他們普遍認為，結(jié)合該案的案情，以及控制死刑適用的大趨勢，“死緩”的量刑更加妥當。

但這不光是人情與法律的分歧。楊鋼對改判死刑立即執(zhí)行的堅持，除了有對張某偉殺妻后欺瞞、逃匿的憤怒，還需要被看見的是，過去15年間，他對真相的執(zhí)著得到了怎樣的回應(yīng)。

掩埋楊文遺體的地方如今已經(jīng)變成商鋪

“他誠實地告訴我，我會原諒他的”

2023年6月底，與楊鋼第一次見面時，他就講起前一天晚上看的電影《消失的她》?！半娪袄铮囊彩潜徽煞驓⒘?，一直不放棄尋找真相的是被害人的閨蜜。那是我親姐姐，我為什么不能為了她走下去？”

楊鋼所說的“走下去”，是繼續(xù)抗訴，希望法院可以改判張某偉死刑立即執(zhí)行。

有朋友勸他，“差不多可以了，他（張某偉）受到了處罰，你至少已經(jīng)讓這個案子真相大白”。但楊鋼無法接受這樣的結(jié)局，他相信“殺人償命、欠債還錢，天經(jīng)地義”，而且十五年間，他在張某偉那里，看到的只有欺瞞、躲藏，毫無悔意。

姐姐失蹤時，楊鋼25歲，年少無知，犯了錯誤，正在上海的監(jiān)獄服刑。2007年7月，父親在電話里告訴他，姐姐楊文已經(jīng)失蹤兩個月。當時張某偉的解釋是，“把她送上大巴車，去上?？吹艿芰恕薄５珬钿摏]見到，覺得出事了。

后來，張某偉一家對外稱，楊文跟人跑了。楊鋼了解姐姐，“她最疼兒子，她不會不管這個已經(jīng)10多歲的兒子”。楊鋼說，姐姐的婚姻雖不圓滿，但生活已經(jīng)好過很多人。張家是當?shù)刈钤绲娜f元戶，姐姐和張某偉一起做煤炭生意，有時候，一天就可以收入一兩千元。而且，當時父母也已經(jīng)年近八十，姐姐很孝順，就算主動離家，也會聯(lián)系他們。楊剛那時就覺得，姐姐可能遭遇了不測。

楊父、楊母回憶，女兒失蹤前，曾給他們打電話哭訴，“日子過不下去了，都給我氣受”。楊鋼曾在姐姐家生活了五六年，幫著做生意，他見到過很多次婆媳爭執(zhí)，“每次張某偉都會幫著他媽。”據(jù)判決書，楊文失蹤前兩個月，還和張某偉打了一架，砍傷了張某偉的頭。

楊母記得，女兒失蹤幾天后，他們?nèi)ヅ畠杭依飼r，發(fā)現(xiàn)她常穿的鞋子還在，身份證、戶口本也在。他們覺得女兒可能被張某偉害了，去派出所報案，但“沒人給處理”。不久后，張某偉找上門，不滿他們到處告狀，“你們說我把她害了，我還找你們要人呢”。

2011年，楊鋼出獄后，第一時間來到張家，姐姐住的房子已經(jīng)對外出租，張某偉和外甥都不在。在幾百米外張某偉父母家，他得到的答復是：沒有聯(lián)系了，不知道他們在哪。

“和兒子不聯(lián)系這正常嗎？如果沒問題，為什么不聯(lián)系？”他從周圍鄰居口中得知，張某偉出去打工了，很少回家。他還了解到，張某偉曾在2009年、2010年兩次向法院起訴離婚。

在一份張某偉2010年手寫的離婚起訴狀上，他稱，2007年5月4日，楊文取了5000元后，不辭而別，他和父母四處打聽，登報尋找，沒有音信。至今，楊文已外出兩年，她的所作所為給自己的心靈造成巨大的精神傷害，一家人欲哭無淚，十分痛苦，請求法院判決離婚，并要求婚前、婚后財產(chǎn)歸自己所有。法院的回執(zhí)單顯示，兩年后，張某偉自己撤訴了。

楊鋼多次找當?shù)嘏沙鏊?，希望能安排自己和張某偉見面，但都沒有成功。直到2018年，他才唯一一次等到了張某偉的電話，通話不超過三分鐘。他希望張某偉回來一趟，張某偉解釋，廠里請不到假，年底再說，就把電話掛了。之后，這個電話再也沒有打通過。

回憶起這些，楊鋼很失望，“這能算是悔過嗎？”過去十五年間，對張某偉的不滿是一點點積攢的，“找了這么多年，他從來沒出現(xiàn)過，如果他誠實地告訴我，我姐被他害了，我會給他寫諒解書。他是我外甥的爸爸，人心都是肉長的對不對？我會原諒他的。”

楊文與張某偉的結(jié)婚照

“殺人償命，天經(jīng)地義”

2022年，張某偉被捕之后，楊鋼了解到更多讓他憤怒的事實。

張某偉供認，2007年5月5日早上，他和楊文起了爭執(zhí)，“腦子一熱”用枕頭捂在楊文面部，捂了幾分鐘直到她不動才把枕頭拿開，他解釋稱，自己沒想真的害死楊文，還用手按了楊文胸部幾下，想看看能不能搶救。

判決書顯示，在確定楊文死亡后，張某偉特地來到鎮(zhèn)上有人打牌的獸醫(yī)站，用楊文的手機撥打自己的電話，偽造楊文外出的假象。之后，他回到家中，用鐵鍬在院子里挖了60公分深的坑，將楊文埋了起來。此后，他曾主動到派出所報案，又多次在報紙刊登尋人啟示。

在后來的幾年里，張某偉一家兩次加蓋了房子。一位參與的工人告訴警方，張某偉要求，要把土墊高一點。張某偉被抓后，楊鋼又從鄰居口中得知，張家人還在埋姐姐的后院做了一個鐵桶，里面種滿了仙人掌，每到初一、十五，都會有人圍著鐵桶上香祭拜。深一度記者聯(lián)系張某偉的父親，他沒有否認做過迷信活動，解釋稱，做這些是希望楊文快點回來。

更讓楊鋼失望的是外甥的做法。直到張某偉被抓后，外甥才第一次打來電話，面對楊鋼的質(zhì)問——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媽被你爸害了？”“你結(jié)婚當天為什么跪在院子里哭？”——外甥哭訴，對不起媽媽。第二次見面，外甥在兩位老人面前下跪磕頭，承諾會保持中立。到了第三次，外甥說，自己已經(jīng)沒了媽媽，不能沒有爸爸，要用200萬元補償金換取諒解書。楊鋼拒絕后，外甥再沒有來過。

2023年5月，法院一審宣判。認為張某偉犯罪手段殘忍，造成后果嚴重。但鑒于本案系婚姻家庭矛盾引發(fā)，且張某偉歸案后如實交代罪行，并當庭自愿認罪，構(gòu)成坦白以及本案其他具體情節(jié)，對其判處死刑，緩期兩年執(zhí)行。判決書中還提到，張某偉帶領(lǐng)偵查人員找到被害人尸體的供述對偵破具有重大意義。

楊鋼不滿判決，當庭提出了抗訴，希望可以改判死刑立即執(zhí)行。

對于這種堅持，他聽到的大多是支持的聲音。不止身邊的親友，在楊鋼的社交媒體上，常有陌生人問，張某偉怎么判的？得知是死緩后，他們很氣憤：“結(jié)婚證就是免死金牌嗎？”“他這十五年哪怕有一天良心發(fā)現(xiàn)投案，我都理解死緩，但他什么也沒做””對待自己的妻子都這么殘忍，對社會的危害只會更大”......他們和張某偉心中的公正一樣，“殺人償命，天經(jīng)地義”。

但很多人不知道，2010年2月8日，最高法出臺了《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》，列舉了一些“酌情從寬處罰”的情節(jié)，其中就包括如因戀愛、婚姻、家庭、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激化引發(fā)的犯罪。一位從業(yè)多年的法官說，就目前的證據(jù)，基于當下的形勢政策，判死緩比判死刑立即執(zhí)行可能更加妥當。

接受深一度記者采訪的幾位法律界人士認為，改判的可能性不大。他們指出，我國目前對死刑的原則是“少殺、慎殺”。在過去二十年間，司法系統(tǒng)也一直向這方面努力。2007年，“最高法”收回了死刑復核權(quán)。2015年，“刑法修正案九”取消了九項死刑罪名。

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永生進一步解釋，控制死刑適用是中國、也是全世界的趨勢?！澳壳埃覀儑业乃佬讨贿m用于那種罪行極其嚴重、手段極為惡劣，沒有任何從寬處罰情節(jié)的案件。如果把犯罪的危害性比做一個金字塔，那么死刑只能適用于金字塔頂尖兒的少數(shù)犯罪”。

泛黃的回執(zhí)單記錄著楊家尋找女兒的努力

“如果中途我放棄了呢”

在尋找楊文的十五年里，楊鋼覺得，這個案子的每一次推進，更像是他們自己的努力。他對相關(guān)部門有不滿，這種情緒也延續(xù)到了對案件最后的判決上。

2023年7月，深一度記者見到了楊文年過八十的父母。十多年前，楊父的眼睛就看不清了，他要把紙張緊貼著臉，才能大概識別上面的內(nèi)容。楊鋼出獄前，一直是他為楊文的事奔走，去過很多次女兒生活的鎮(zhèn)上的派出所，也向界首市的公安局、法院，安徽省公安廳提交過材料。

褪色、泛黃的回執(zhí)單記錄著楊父尋找女兒的努力。2008年11月4日、2009年5月10日、2010年1月12日......連續(xù)多年，楊父到安徽省公安廳信訪，案子幾次被轉(zhuǎn)回地方公安局辦理。

安徽省公安廳在2022年8月召開的新聞發(fā)布會上提到，2007年7月12日，楊父到界首市公安局報案，請求公安協(xié)助查找他失蹤的女兒。此后，楊父多次反映失蹤的女兒可能被女婿殺害，但未能提供有價值的線索。

楊父保存的回執(zhí)單顯示，直到報案兩年后，2009年8月10日，界首市公安局才正式受理楊文失蹤一案。一位基層民警說，“按照規(guī)定，（即使失蹤原因不明）一個成年人失蹤超過三個月，警方就應(yīng)該立案偵查了。”

深一度記者從知情人處了解到，界首市公安局在2009年6月開始抽調(diào)專人，成立專案組，排查楊文失蹤一事。2010年6月9日，張某偉曾被界首市公安局刑事拘留。當年，警方還聘請專家對張某偉進行測謊，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。后因證據(jù)不足，張某偉轉(zhuǎn)為取保候?qū)?，一年后，解除了強制措施?/p>

陳永生教授分析，過去一段時間，有的基層警方在接到失蹤報案時會“先破后立”，“如果評估案子沒法破的話，就不立了，因為破案率會影響年終考核。”他提到，公安部曾多次發(fā)文要求，在接報案件后，公安機關(guān)應(yīng)當立即進行立案審查，不得拖延推諉。他認為，在最初報失蹤問題上警方的消極態(tài)度，可能也加劇了被害人家屬對司法機關(guān)的不信任。

這也是楊鋼一直想不通的地方，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立案？警方給楊鋼的答復是“沒有有力的證據(jù)”。

楊鋼說，2011年11月出獄后，他主動找到界首市公安局，提出對張某偉的懷疑，但事情不了了之。在他幾次信訪之后，公安局又找到他詢問情況，讓他不要再“往上找了”。

后來還有人勸他，“拿點錢好了，不要去鬧了”。聽到這話，他更生氣了，和一個公安局的工作人員理論起來，對方也表現(xiàn)得很無奈，楊鋼記得，那個人說“我們也沒放棄過啊，你哪怕告我都可以，那是我沒這本事（破案）了”。

時間一年年過去，沒有一點收獲。剛出獄那幾年，楊鋼正為生計發(fā)愁，和老婆一起在浙江工廠打工，養(yǎng)著兩個孩子。其他兄弟姐妹也過得貧苦。2016年前后，他做生意賺了一些錢，回到安徽霍邱縣開廠，才有了更多時間和精力為姐姐的事奔走。

“如果中途我放棄了呢？”楊鋼覺得，那姐姐可能永遠被埋在地下。他認為，在2022年之前，當?shù)叵嚓P(guān)部門并沒有積極破案，而是花更多精力“勸阻”他們不要上訪。他拿出了一份打印于2017年2月16日的承諾書，承諾人是楊父、楊母。該承諾書寫道：因2007年5月5日，其女兒楊文失蹤一事，要求公安機關(guān)幫助查找，并多次信訪，現(xiàn)在我二人承諾不再因此事上訪，接受界首市政府司法救助款5萬元。

楊鋼一方面生氣父母瞞著自己簽了承諾書，又對當?shù)卣@樣的行為感到不滿。楊鋼說，“我不需要錢，我要的是公正公平的對待”。

2020年，在當?shù)叵嚓P(guān)部門調(diào)解下，張某偉還曾和楊父、楊母簽署了一份調(diào)解協(xié)議書。張某偉承諾自愿贍養(yǎng)楊父、楊母，在他們?nèi)ナ狼?，每年支?000元的贍養(yǎng)費。并寫明，雙方當事人及他們的子女不再追究對方的任何民事、行政、刑事責任。協(xié)議書還特別強調(diào)，楊父、楊母不得再因此事以任何形式信訪。楊鋼告訴深一度記者，協(xié)議書上的兩個見證人，一個來自界首市信訪局，另一個是當?shù)毓蚕到y(tǒng)的工作人員。

楊鋼知道這份協(xié)議時，父母已經(jīng)簽字按了手印。采訪中提到這件事，他依然很生氣，沒有忍住，對父母發(fā)了脾氣。楊母小聲地解釋，“我們年紀大了……”楊鋼也理解父母的不容易。他自己都曾想過放棄，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，卻一直沒有結(jié)果。

他和姐姐有過矛盾，但記住更多的是“疼愛”。小時候，姐姐每次從合肥回來，都會給他買新衣服，還有糖果，當時他覺得“有姐姐很幸福啊”。想起姐姐的死，他也會自責，“如果我當年在上海沒有出事，張某偉也許不敢殺人”。

楊鋼覺得，姐姐的事最終能被翻出來，是一種偶然的運氣。2022年1月4日，他打聽到省領(lǐng)導要來霍邱縣接訪，提前準備好材料，托人交了上去?！叭绻皇沁@次機會，案子可能現(xiàn)在還沒有方向”。據(jù)媒體報道，2022年1月14日，當?shù)睾芸斐闪⒘藢０附M，7月1日，在外地工作的張某偉被抓獲，經(jīng)歷了21天的審訊后，承認了罪行。

弟弟楊鋼總會想起小時候姐姐對自己的疼愛

怎么算是坦白？

2023年6月9日，楊鋼收到了阜陽市檢察院不予抗訴的答復書。檢察院回應(yīng)，張某偉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，指認埋尸現(xiàn)場并找到被害人尸體，當庭表示自愿認罪認罰，依法構(gòu)成坦白。此案死緩判決并無明顯不當。

作為楊鋼的代理律師，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(wù)所的陳孝勁認為，張某偉的行為不能構(gòu)成“坦白”。他指出，當年事發(fā)時，張某偉沒有第一時間撥打120予以搶救，任由被害人死亡。隱瞞真相十五年，情節(jié)非常惡劣，不應(yīng)該從輕處罰。這次被抓后，在經(jīng)歷了24小時的突擊審訊后，拒不認罪，后被監(jiān)視居住，一直到第20天，才被迫承認罪行。

楊鋼也這么認為，無論是十五年前，還是現(xiàn)在，張某偉都沒有主動承認罪行。他說，在一審開庭時，當律師詢問殺人兇器的形狀以及案發(fā)具體細節(jié)時，張某偉都保持沉默，避而不答。這讓他覺得，張某偉并沒有如實講出殺害姐姐的經(jīng)過。

“法律對坦白的要求并不高，”陳永生教授告訴深一度記者，“被動歸案的嫌疑人如實交代司法機關(guān)已經(jīng)掌握的本人罪行就可以認定為坦白。只需要被動歸案，不管審訊了多久，最終他是交代了的。而且只需要交待警方已經(jīng)掌握的罪行，不需要交代沒有掌握的”。

陳永生認為，“這個案子的特殊性在于，案發(fā)時間太久遠，其他的證據(jù)非常少”。根據(jù)現(xiàn)有的資料，他分析，法院之所以判死緩的原因之一，可能是案子的證據(jù)體系有缺陷。他說，按照證據(jù)法，除了口供以外，還必須有其他證據(jù)佐證口供的真實性、可靠性。“此案中，楊文死亡是有其他的證據(jù)佐證的，因為尸體挖出來了。但楊文就是張某偉殺的這一點，也許證據(jù)不是特別的充分，只能依靠合理的推理。比如，你如果沒有殺她，你怎么知道她埋在哪里。”

陳永生解釋，充分的證據(jù)指的是，殺人兇器、被害人身上的指紋、被害人陳述，證人等等。但多年過去，被害人已經(jīng)死亡，只剩尸骨，對于殺人情節(jié)的還原，只能依靠口述。他說，“如果當時能很快開始偵查，在尸體還沒有腐敗之前做鑒定的話，很多遺留在肉體上的證據(jù)也許可以出來”。但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沒辦法知道這些信息了。犯罪現(xiàn)場也早就不存在了?！皩@種證據(jù)鏈有缺陷的案子，法院在判決時，也會適當留有余地”。

深一度記者從相關(guān)渠道了解到，2022年1月14日，當?shù)爻闪⒘艘越缡资泄簿志珠L為組長的專案組。雖然重視程度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，但15年的跨度還是給偵破帶來了巨大困難，相關(guān)人員的通訊數(shù)據(jù)已無法恢復，在走訪案發(fā)地時，多數(shù)群眾也因時間久遠，記不清具體情節(jié)。

直到辦案人員找到張某偉在2007年交往的情人時，才獲得了唯一的進展。她透露，張某偉2009年和她打電話時，無意中說起過和楊文打架過程中失手了。深一度記者掌握的一份材料顯示，公安機關(guān)將此總結(jié)為后來審訊張某偉的“唯一底氣”。

在2022年7月，張某偉被抓獲后，該案仍面對“七無”證據(jù)的處境————無犯罪現(xiàn)場、無任何痕跡、物證、無電子數(shù)據(jù)、無旁觀佐證、無視頻資料、無嫌疑人口供、無被害人陳述。

據(jù)深一度了解，面對警方的24小時突擊審訊，張某偉沒有認罪。在變更為指定監(jiān)視居住后，警方對他繼續(xù)審訊，并制定了長期計劃，從法律、人情等多個方面入手。審訊進入第20天時，張某偉的“心理防線崩潰”，供述了殺害妻子的犯罪事實，并帶警方指認了埋尸現(xiàn)場。

張家院子里的鐵筒和仙人掌，還有焚香的痕跡

“法律殘酷的一面”

在采訪楊鋼的幾天里，他常常會和朋友一起交流關(guān)于姐姐的案子。在討論為什么婚姻家事矛盾會成為輕判的理由時，他提到了發(fā)生在2020年7月的杭州“許國利殺妻案”。許國利將妻子肢解后分散拋棄，編造虛假信息，謊稱來某某失蹤，逃避偵查，最終以故意殺人罪被判死刑，2023年3月21日被依法執(zhí)行。他覺得張某偉的行為同樣惡劣。

深一度記者梳理了在過去幾年間公開的26起殺妻案判決，有5起案件的嫌疑人被判處死刑。大部分案件會把“因婚姻家事矛盾引發(fā)”作為從輕處罰的因素之一；其中，考慮到嫌疑人有自首或者坦白情節(jié)，會判死緩或者無期徒刑；還有一些如果取得被害人家屬諒解，或者作案時有精神病性障礙等情況，則被判為有期徒刑。

發(fā)生在2016年的“上海殺妻藏尸案”是其中非常特殊的一起。法院認為，該案雖因婚姻家庭矛盾引發(fā)，且嫌疑人自首，但犯罪性質(zhì)惡劣，作案后長時間藏匿被害人尸體，還用被害人的錢款、身份證，肆意揮霍享樂，無悔罪表現(xiàn)，社會危害極大，罪行極其嚴重，自首不從輕。最終沒有對嫌疑人從輕處罰。

在本案中，根據(jù)判決書顯示，“由家庭矛盾引發(fā)”也是最終判決死緩的考量因素之一。前述從業(yè)多年的法官向深一度記者解釋，在故意殺人案件中，起因也是量刑時綜合考量的因素之一，因“情感矛盾”、“家庭糾紛”殺人和其他的“故意殺人”有一定區(qū)別。

他說，家庭矛盾發(fā)展到殺人的地步，很少是一時起意，可能是多因一果，而不是一個因素導致最終結(jié)果。在這類案件中，小孩的撫養(yǎng)、父母的贍養(yǎng)也是法官要考慮的重要因素，“如果把孩子的父親殺了，是不是對這個小孩來講也是殘酷的呢？”判決書顯示，楊文和張某偉的兒子為父親出具了諒解書。這位法官說，兒子的諒解書可能也是法官綜合考量的一個情節(jié)。

就楊文被害這件案子，他可以理解家屬無法接受“死緩”判決的情緒，“這么長時間才破案，家屬有一些想法很正常。”如果家屬覺得公安執(zhí)法有問題，可以追究公安的責任，但“那不是法官要在這起判決中考慮的”。他也提到，至于在具體偵辦中，公安機關(guān)是不是瀆職，也要通過事實、證據(jù)才能確定。

“當?shù)胤ㄔ号袥Q以后，司法機關(guān)應(yīng)該積極和被害人家屬溝通，充分解釋為什么判死緩，給出更權(quán)威的解釋，在法律上稱之為‘釋法說理’?！标愑郎淌谡f，這也是最高法、最高檢等部門專門發(fā)文要求的。他相信，如果司法機關(guān)能積極“釋法說理”，也會降低被害人家屬的不信任心理。他覺得，想要讓被害人的家屬得到情理上的安慰，更需要司法機關(guān)以積極的態(tài)度去回應(yīng)訴求。

“法律有殘酷的一面”，這是楊鋼現(xiàn)在的感覺，他也明白，二審法院很有可能維持原判。但如果不繼續(xù)下去，他“過不了自己這關(guān)”。

“我姐被害死得很冤枉。”楊鋼想起，2月15日第一次開庭結(jié)束，張某偉被帶走時，旁聽席的張家人大聲吼著，“你把嘴巴閉緊點，我們會救你的”。這句話讓他產(chǎn)生了許多聯(lián)想，姐姐被害的真相可能不止于此。

現(xiàn)在，楊文的遺體還被存放在殯儀館。楊鋼說，他要等到自己心中公平、真相的那天，再讓姐姐入土為安。

時間回到2022年7月22日，凌晨四五點，楊鋼接到電話，得知張某偉招認了。他很難形容那時的心情，“案子翻出來是好事，但也意味著姐姐真的死了。如果不翻出來，我們就相信張某偉的假話，姐姐跟人跑了，起碼她還活著”。

他坐了一會，抽了兩根煙，找朋友幫忙開車。兩個小時后，來到了姐姐婚后生活的鎮(zhèn)子上。埋姐姐的院子成了一家母嬰超市，樓上還開著KTV。看著圍在那里的當?shù)卣ぷ魅藛T，他覺得“很委屈”?！拔覀兪畮啄陥猿植恍概?，我們的方向都是對的，我們沒有冤枉他，可惜......”

（應(yīng)受訪者要求，文中除陳永生、陳孝勁外均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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