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視覺中國/圖)
【資料圖】
2022年11月,在深圳舉行的第二十四屆中國國際高新技術(shù)成果交易會上,有參展商演示人工智能翻譯耳機。
“我在這里大膽預言一句,五年之內(nèi),95%的翻譯從業(yè)者都要失業(yè)。”2023年2月5日,一則標題為“勸人翻譯,天打雷劈”的B站視頻中,一位自述曾做過譯員的up主如此預言。
讓他如此感慨的,不僅僅是翻譯行業(yè)競爭激烈、大量從業(yè)者收入不高的現(xiàn)狀,更有ChatGPT橫空出世的搶飯碗危機。這個由AI技術(shù)驅(qū)動的自然語言處理工具并非專為翻譯而設計,其翻譯能力卻讓前述up主評價為“把你們英語系所有人加一塊,教授都算上,都比不上ChatGPT一個指甲蓋”。視頻中,他提及,ChatGPT在兩秒內(nèi)就完成了一份將中文法律文本翻譯為英文的工作。其不僅沒有語法錯誤,還能根據(jù)人的指示,不斷潤色、修改風格。
這則視頻在B站播放量達到五十余萬,也引發(fā)了翻譯從業(yè)者的討論。幾乎所有受訪譯員都認為,在一些領域,AI在短期內(nèi)仍無法媲美人工翻譯,一些譯者能與AI共存。不過,他們大都確信,今天的AI令“機器翻譯即將替代人工”的傳言又向現(xiàn)實邁進了一步——那些主要從事低端、低價翻譯工作的譯者,或許真的會被AI代替。
比人類厲害嗎
ChatGPT、谷歌翻譯、DeepL、搜狗……7個機器分別完成云計算領域40個句子的英翻中后,譯文呈現(xiàn)在了有7年中英筆譯經(jīng)驗的自由譯員Scar面前。她將要判定,這些譯文孰優(yōu)孰劣。
2023年3月13日,Scar接到了來自程序員客戶的測評業(yè)務:對多個市面常見的機翻軟件完成的中英互譯文本進行測評。涉及云計算、兒童劇本、編程和企業(yè)宣傳領域的四個母文本,每個都被不同的機器翻譯為5-7份譯文,送到Scar手里。客戶希望聽到來自翻譯業(yè)界的建議,以期對機器翻譯進行改進。
對于翻譯行業(yè)而言,機器翻譯像是個“幽靈”。大部分受訪譯員都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機器取代人工的預言多年前就開始籠罩翻譯業(yè)。Scar就記得,一位親戚數(shù)年前曾問過她:“現(xiàn)在怎么還有翻譯這個行業(yè)存在?”而自ChatGPT于2022年底發(fā)布以來,其強大的翻譯能力令“狼來了嗎”的疑問再次擺在了無數(shù)譯員面前。
云計算翻譯的測評時刻到來。經(jīng)過一番對照后,Scar發(fā)現(xiàn),7個機器在術(shù)語處理上是五花八門,也有句子翻譯得十分拗口。至于近期火爆出圈的ChatGPT,竟然漏譯了。
綜合多份譯文,Scar覺得,ChatGPT的發(fā)展“還不成熟”?!靶屡d技術(shù)它還是翻不來的,比如云計算這個領域,翻著翻著它就跳了。另外,要人腦介入的領域,機器基本上表現(xiàn)得都不怎么樣,比如市場、產(chǎn)品宣傳,機器是能把譯文翻出來,讓你大概了解這個意思,但是你想把這個文稿當宣傳文案貼出去,那是肯定不行的?!?/p>
爾東萱翻譯工作室創(chuàng)始人、中英翻譯陳萱也有類似的觀點,ChatGPT能夠承擔簡單機械、重復部分較多的文本翻譯工作,甚至可以翻譯一些科幻小說。但一旦涉及文學性強的翻譯,ChatGPT就捉襟見肘了。3月,她讓ChatGPT將朋友寫的一句舊體詩“人間倚燈火,舉袂謝清輝”翻譯為英文。ChatGPT最終翻譯得“意思不太對”,甚至杜撰了一些內(nèi)容——它加了一句注釋:此為李白《靜夜思》中的一句詩。
主業(yè)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公司做產(chǎn)品工作的艾珂兼職中英翻譯已有三年。自2023年2月開始,她逐漸在工作中接觸到了ChatGPT。第一次使用后,她覺得ChatGPT的確比過去使用過的谷歌翻譯效果更好,然而,它也存在明顯的缺陷:中翻英的能力遠不如英翻中。在嘗試中翻英一篇新聞后,她發(fā)覺:“譯文基本上每一句話都需要你再校對、審閱,然后重新編輯?!?/p>
不過,縱使ChatGPT存在諸多問題,一些譯員還是向南方周末記者坦承,它的翻譯能力仍有可圈可點之處。專注醫(yī)學領域筆譯已有四年的自由譯員Ivy自覺并不擅長宣傳文案的翻譯。一次,她接到一個寵物產(chǎn)品宣傳語中翻英的任務,在完成第一版的翻譯后,她干脆把文案扔進ChatGPT中潤色,不滿意就讓AI繼續(xù),直到拿出最滿意的版本;面對商務領域筆譯中專業(yè)性強的術(shù)語翻譯時,從業(yè)八年的口筆譯譯員唐均甚至覺得ChatGPT“比人類更厲害,因為它的語料庫非常強大,詞匯量遠強于人類”。
技術(shù)“魅影”
在幾乎所有受訪譯員的記憶中,技術(shù)的“魅影”在入行之際就開始伴隨著他們。
2010年,陳萱從保加利亞語專業(yè)本科畢業(yè)后,前往英國就讀翻譯碩士。在那里,她首次接觸到了像Trados這樣的計算機輔助翻譯技術(shù)。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諸如Trados一類的軟件能夠幫助譯者將此前翻譯過的相同詞語、句子自動翻譯出來,從而提升效率,這也是業(yè)界都在使用的工具。
至于谷歌翻譯這樣的機器翻譯,她則接觸得更早——在大四時,她接了一單將英語說明書翻譯為保加利亞語的工作。那時,她覺得“打字好累,有沒有一個東西能夠迅速地給我出個初稿”,于是,她將說明書放進了谷歌翻譯中。很快,谷歌翻譯給出了譯文初稿,選詞“竟然還挺準確”。她逐句修改后,便將譯文交了上去,半天時間就賺了三百余元。陳萱覺得,這個活兒“做得還挺開心的,又挺輕松”。在后來的翻譯工作中,她也漸漸地開始嘗試使用機器翻譯,遇上簡單、重復、機械而故事性不強的文本翻譯,她就會用谷歌翻譯一份初稿。
相較于陳萱,Scar使用機器翻譯則要晚得多。2014年,她從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(yè)碩士畢業(yè),入職一家翻譯公司。她記得,那時公司有使用Trados這樣的工具,但谷歌翻譯這樣的機器翻譯則是“風刮來了”,但“完全不能用”“根本沒有人看得上”。
但顯然,這股風在幾年時間里越刮越烈,機器翻譯也在不斷升級。自2017年開始從事自由口筆譯工作的譯員高大玉就記得,她在大約六七年前開始使用谷歌翻譯。最初,谷歌翻譯只在翻譯專業(yè)詞匯上能力較強,一旦翻譯大段文本,其效果就很難令高大玉滿意。然而,隨著時間推移,谷歌翻譯逐漸進化,到后來,其翻譯邏輯性強的說明類文章,水平已經(jīng)超過了市面上大多數(shù)譯員。
高大玉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,她曾有一位法語專業(yè)的朋友,在了解到谷歌翻譯的能力后,重新選擇了學業(yè)方向,去法國讀了商科,回國后便從事咨詢工作,徹底離開了語言行業(yè)。
大風不止。到2018年左右,高大玉接觸到了更新一代的機器翻譯工具DeepL。她發(fā)覺,盡管依然是強在翻譯說明性文字、弱在翻譯文學性文本,但DeepL翻譯篇章的能力已經(jīng)勝過谷歌翻譯。她開始逐漸在工作中使用DeepL作為輔助。
不僅是筆譯,機器翻譯也開始走入同傳這樣的口譯行業(yè),然而在陳萱與高大玉看來,其效果并不好。在2018年,還曾有知名智能語音和人工智能企業(yè)陷入同傳造假風波。一位自述為同傳譯員的網(wǎng)絡用戶稱,前述企業(yè)在北京某會場冒名使用他和搭檔的翻譯成果,即對外播出的實時同傳是機器人聲,朗讀內(nèi)容卻是他和搭檔的翻譯被識別語音后轉(zhuǎn)化成的文本。企業(yè)隨后回應《南方都市報》稱,其當時采取了人機協(xié)作模式,通過語音識別,轉(zhuǎn)寫同傳翻譯結(jié)果并上屏顯示,方便沒有耳機設備的嘉賓和觀眾實時觀看字幕,譯員與企業(yè)存在誤會。
無論如何,Scar還是感受到了行業(yè)的急劇變化。2017年,她新入職一家翻譯公司,在一次公司會議上,老板問出了這樣的問題:現(xiàn)在天天在說機器翻譯,我們的解決辦法是什么?
對此,老板的回答是,機器翻譯出來的東西,人工把它改到百分百的效果,“我們比它厲害,就不怕它”。
替代已在發(fā)生
機器翻譯一路走來,至ChatGPT問世,似乎已然走到一個重要節(jié)點。對譯員而言,洗牌時刻是否已經(jīng)到來?
就口譯而言,唐均覺得,市面上的一些翻譯機已經(jīng)能夠在出國旅游、導游或是不涉及重要內(nèi)容的陪同翻譯方面發(fā)揮一定作用,但事涉重要場合,如會議細節(jié)磋商、合同條款商定、新聞發(fā)布會等,無論是同聲傳譯還是交替?zhèn)髯g,機器都很難代替人工。“這取決于你輸入語的重要性,很重要的話,人們沒辦法完全相信機器?!碧凭f。
但在筆譯領域,變化正在發(fā)生。
譯員趙瑢懿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2019年,她從翻譯公司離職。她記得,那幾年公司開始大力推進開發(fā)機器翻譯。這使得她大量的工作內(nèi)容轉(zhuǎn)變?yōu)樽g后編輯、潤色,而相較于原先的純?nèi)斯しg工作,譯后編輯的收入下降了20%-30%,這意味著她要承擔更大的工作量,方能達到開發(fā)機器前的收入水平。這是促成她轉(zhuǎn)而從事自由翻譯工作的原因之一。
ChatGPT或許正在加速這一進程。所有受訪譯員都聲稱,他們的業(yè)務需求及翻譯收入暫時沒有受到ChatGPT的影響,但唐均確信,ChatGPT已能夠取代人工做低端的翻譯,只要客戶對翻譯準確性要求不高,能看懂即可。他也坦承,在一些筆譯工作中,他已經(jīng)有些依賴ChatGPT。
高大玉預計,譯員的翻譯能力如在機器技術(shù)水平之下,確有被替代的風險,而市面上至少50%的筆譯工作屬于低端筆譯工作。Ivy也認為,諸如某些要求不高的論文翻譯、證件翻譯、留學文書等工作完全可以交給機器,由此,80%的翻譯工作者會被ChatGPT乃至后續(xù)更強的機器翻譯取代,“(淘汰)50%的低端譯員,然后30%不求上進的譯員”。
焦慮也在傳播之中。Scar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盡管她認為目前機器在很多領域還不能取代人工,且不少客戶會明確要求禁止使用機翻,但周圍唱衰之聲驟起,她難免受到波及?!澳憧?013年那會兒也在叫囂機器翻譯,那時候我們覺得它是個笑話,但是十多年過去了,機器翻譯確實還是做出了一些成績,有些東西還是可以用的?!彼f,“你不知道再過10年它會發(fā)展成什么樣。”
翻譯工作之外,Scar還運營著一個有數(shù)百人的筆譯社群。近來,有新人譯員問她,自己總是接不到單,是不是受到了ChatGPT之類的AI影響?她知道,新人起用需要天時地利人和,項目匹配度、人手是否充足、是否有譯員退出都是影響因素。另外,新人通過試譯到穩(wěn)定接稿之間也有一段距離,還需要磨合。但ChatGPT或許也造成了實在的影響——人們總是輕視翻譯,覺得翻譯簡單,懂語言即可。如今有了強力的AI,外界覺得就更不必找人了,這給入門者造成了很大的困難。
但譯員們?nèi)钥吹搅艘环N人與機器的共生之道。Ivy記得,2019年后,她主要接來自海外翻譯公司的訂單,從那時起,她業(yè)務中的80%都是譯后潤色的工作。不少公司開發(fā)了自己的機器,其功能頗為強大,發(fā)給她的一些機翻后譯文甚至不怎么需要改動。而到了2020年后,Ivy發(fā)覺,國內(nèi)的譯后潤色訂單也越來越多。
趙瑢懿也認為,日后,翻譯或?qū)⒅鸩睫D(zhuǎn)為人機結(jié)合模式,原先10個人做翻譯,未來或許只需要2個人做機器的譯后審校工作即可。
她甚至已經(jīng)做好了徹底轉(zhuǎn)型的準備。如果真到了不得不離開的那一天,趙瑢懿想,或許自己能去做個瑜伽教練。
(文中Scar、Ivy、高大玉為網(wǎng)名,艾珂、趙瑢懿、唐均為化名)
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蔚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