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能忘卻的記憶。
作者:王秦怡
再過一個月,徐萬智就整82歲了。
(資料圖片)
他的身體大不如前,腸胃不好,動不動就發(fā)炎,犯得最厲害的是眩暈癥,“頭暈起來,什么事情都顧不上”。
雖然辭去了常德細菌戰(zhàn)受害者協(xié)會(以下簡稱協(xié)會)常務副會長的職務,但趕上重要的事,他還是盡力參加。比如,每年11月4日就是一個大日子——要緬懷常德細菌戰(zhàn)的無辜死難者。
1941年11月4日,天色剛剛破曉,一架日本軍機出現(xiàn)在常德城區(qū)上空。飛機沿著關廟街、雞鵝巷、高山街一帶低空盤旋,投擲了大量麥谷、高粱、破布、棉絮等雜物。
幾天后,一種“怪病”開始在常德流行并迅速蔓延,造成至少7643人死亡。這7643人無一例外,都“高燒嘔吐、脖頸腫大、全身現(xiàn)紫斑黑斑”,去世時病狀凄慘。
“犯人瘟了!”當?shù)厝硕歼@么傳。
直到上世紀90年代,很多普通老百姓才了解到,“人瘟”其實是日軍當時實施的大規(guī)模細菌戰(zhàn)。
據(jù)史料顯示,日軍單在常德雞鵝巷一帶投下的烈性傳染鼠疫細菌,就有36公斤。此后,鼠疫在常德地區(qū)肆虐了兩年多時間。
消息像一把刀,插在了那些幸存者及死難者遺屬的心口上,他們決定上訴日本政府。
侵華日軍在伯力審判庭審上的供述。
“一個接一個地死”
81年后,提起細菌戰(zhàn)的往事,徐萬智還是無法講出口,“一講起,心情又不好過,講一次痛一次”。
個中情緒,旁人很難理解:那時,徐萬智不到兩歲,那么小的孩子,開始記事了嗎?
只有他自己清楚,那種不安的氛圍彌漫于他的成長階段。徐萬智記得,母親常常講起家里死人的情況,每次講起都泣不成聲,“一家12口人,一個接一個地死,死了5口人”。
先是徐萬智的父親走了。徐家距常德城區(qū)十來公里,為了養(yǎng)家糊口,1943年秋,徐父背米去城里賣。回家后,他便高燒不止,緊接著脖子腫了、胯部起坨、屙血,不到5日撒手人寰。
還沒來得及悲傷,徐家人都病倒了。隨后幾天,徐萬智的堂哥、奶奶、叔叔、哥哥相繼去世,去世時的癥狀與徐父完全相同?!盀楦赣H抬喪(送葬)的人、來看望奶奶的人,回家不久都染病死了?!?/p>
徐萬智調查并記錄常德細菌戰(zhàn)情況。
徐家接連死人的消息在村子里傳開,整個村子陷入驚恐之中。道士不敢上徐家做道場,請來的大夫也說不清病因,村里人迷信,認為徐家犯了“三皇五煞”、陰氣太重。
而在更遠處的城區(qū),人們的恐慌又要放大數(shù)倍。
1941年11月末,當時的國民政府在常德城區(qū)建造火葬爐,強制火化死者遺體,這顯然與傳統(tǒng)的“保全尸”、入土為安、重葬土葬等文化習俗相悖,在普通民眾中引發(fā)強烈的抵觸,隱藏尸體、偷走尸體的事情接連發(fā)生。
這些事雖然都是聽別人講的,但以身體記憶的形式提醒著徐萬智,細菌戰(zhàn)真實存在。
據(jù)其姐姐回憶,1943年,眼看著家里一個接一個地死人,舅舅便將孩子們接了去,按照土醫(yī)生的法子喂服中草藥。拖拖拉拉大半年,徐萬智才死里逃生。
活下來的徐萬智頭發(fā)幾乎掉光,因為用藥太猛,肝臟、腸胃也都落下毛病。“腸胃經(jīng)常發(fā)炎,上廁所稍微慢一點,就會拉到褲子里,幾十年來一直是這樣?!?/p>
學者聶莉莉結合大量的田野資料,認為細菌戰(zhàn)帶給受害者“終生的傷痛”,“人們往往對死了人的同村鄰居以及周圍的村落抱有種種猜疑,孤立疏遠他們”。
1942年5月,常德蘆狄山鄉(xiāng)伍家坪村鼠疫肆虐,造成201人死亡,活下來的人也多外逃。
鼠疫發(fā)生前,村內居住150多戶,近600口人。鼠疫過后,村里僅剩20多人。周圍一帶則認為伍家坪“風水不好”“犯煞”,沒人愿意嫁過去。到1962年,村里的人口也只有42人。
“大膽撒網(wǎng)、小心求證”
1941年11月4日,當日軍在常德城區(qū)投下棉花、谷物等雜物后,當時的縣衛(wèi)生部門聯(lián)想到日軍1940年在浙江省衢縣等地實施的細菌戰(zhàn),當即收集了空投物,送到廣德醫(yī)院檢查。
次日,廣德醫(yī)院報告檢查結果,說明投放鼠疫病菌的可能性極大。隨后,為了防止疫情擴大,政府制定了各種防疫措施。
但在民間,一是被強行送入隔離醫(yī)院的患者多數(shù)不治身亡;二是防疫宣傳并沒有達到目的。
國民政府派遣的外籍防疫專家伯力士就曾提到:“鼠疫主要流行于貧民層,僅靠報紙、海報、宣傳冊子、公共集會演說等手段是不夠的,貧民層鮮能識字,勞作繁忙亦無法參加集會?!?/p>
這導致普通民眾對上層宣傳不信任,對鼠疫認識不足,更不可能知道所謂“人瘟”其實是日軍實施的細菌戰(zhàn)。
20世紀90年代,隨著一些日本老兵回憶錄及戰(zhàn)時日記的披露,掩蓋50余年之久的日軍細菌戰(zhàn)罪行才逐漸浮出水面。
徐萬智告訴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,日本的正義之士一瀨敬一郎律師找到常德官方,表示不需要當?shù)厝顺袚M用,只需要他們調查細菌戰(zhàn)受害實情,他將無償幫助受害者到東京法庭找回正義。
就這樣,1996年,“常德細菌戰(zhàn)受害調查委員會”正式成立,開始尋訪幸存者、死難者遺屬。
第二年,徐萬智看到電視上的尋訪信息,聯(lián)想到家人的經(jīng)歷,立馬撥通了聯(lián)系電話。此后不久,他就作為志愿者加入了調查委員會。
按照徐萬智的話說,調查人員都是“老家伙”,平均年齡六七十歲。他們騎著自行車、帶著干糧走街串巷,跑遍了常德市區(qū)、郊區(qū)和附近鄉(xiāng)鎮(zhèn),最遠的時候一天騎了100多公里。
徐萬智在調查。
這是一件相當耗費精力的事。
起初,志愿者們根據(jù)歷史檔案記錄找人,不需要花大力氣鑒別。后來,隨著報紙電視的宣傳,很多在歷史檔案上未記載的疫點的群眾強烈要求當原告。
如何保證受害事實的準確性成為當務之急。
為了清算侵華日軍細菌戰(zhàn)的罪行,調查人員秉持“大膽撒網(wǎng)、小心求證”的原則,對死難者的姓名、講述人與死難者的關系、發(fā)病癥狀、發(fā)病時間、死亡時間等一一進行登記、審核。
有的遺屬描述親人發(fā)病時,時冷時熱,調查人員仔細詢問后判斷那是感染了瘧疾而非鼠疫,有的死難者姓名無可考,這些都不在此次登記之列。還有的死難者死亡時間弄不準確,調查人員就從講述人回憶的結婚、生子、賀屋或其他家庭大事去推算,直到弄準為止。
2002年,在細菌戰(zhàn)訴訟一審判決前3個月,常德細菌戰(zhàn)《受害者名冊》終于完成。
《受害者名冊》記載了7643名受害者,分布在13個縣、70個鄉(xiāng)鎮(zhèn)、486個村落,是志愿者們從15000多份控訴材料中篩選出來的。
“實際受害人數(shù)遠不止7643人。雙橋坪鄉(xiāng)蔡家灣99戶371人,除了1人因外出幫工幸免于難,其余370人全部感染而死,這370人大多因不知道姓名而無法登記。”徐萬智至今感到遺憾。
“忘記歷史就等于背叛”
1997年和1999年,常德61名受害者、遺屬與細菌戰(zhàn)另一重災區(qū)浙江的原告,先后兩次向東京地方法院遞交細菌戰(zhàn)訴狀書,起訴日本政府。
這61人中,先后奔赴日本出庭陳述、作證的有16人。
徐萬智就是其中之一,也是唯一出席一審判決的原告代表。他清晰地記得2002年8月27日那天的場景,“日本外務省、厚生省等政府代表坐在被告席上,無論我們怎么講,他們都不做聲,既不贊成,也不反對”。
最后,日本東京地方法院從法律層面采信和認定了常德細菌戰(zhàn)受害“7643人”這一數(shù)據(jù),認定細菌戰(zhàn)“屬于非人道的行徑”,但駁回原告的訴訟要求(日本政府向細菌戰(zhàn)受害者謝罪和賠償損失的正當訴求)。
徐萬智當庭表示不服,要繼續(xù)上訴。法庭審理結束后,在當天下午1點多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上,面對世界各地的媒體,他義正言辭地說:
“必須記住歷史,忘記歷史就等于背叛。我們絕不放棄向日本政府索賠的權力,不管打多長時間都會堅持,我們死了兒子會接著來,兒子死了孫子繼續(xù)來,子子孫孫打下去!”
徐萬智接受媒體采訪。
2005年7月,日本東京高等法院作出二審判決,宣布維持原判。2007年5月,日本最高法院通知,駁回細菌戰(zhàn)訴訟上告,三審不予受理。
自始至終,徐萬智認為,判決結果反映了日本政府的態(tài)度,“一是‘拖’,一是‘賴’,等到這些知情人全不在了,他們就不了了之”。
如今,常德61名受害者原告,僅剩20人在世。
61名原告中,朱九英年齡最大,家里有兩個兒子因為感染鼠疫而去世。1997年,調查人員尋訪時,她已92歲高齡。
轉年6月,朱九英去世,兒子高緒官繼續(xù)任原告。
時間侵蝕著這些“老家伙”們的健康乃至生命。徐萬智的眉毛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灰白色,早些年,他就開始有一種危機感。
“我們老了,告不了好久了,誰來繼續(xù)擔這個擔子?”
一場沒有結束的戰(zhàn)爭
律師高鋒闖入老人們的視野。
高鋒出生于1975年。90年代,他跟著實習律所的老師,配合調查委員會尋訪受害者,逐漸了解到日本細菌戰(zhàn)的真相。
為了繼續(xù)對日維權,2011年11月,常德細菌戰(zhàn)受害者協(xié)會成立,老人們選高鋒為會長。
在高鋒看來,“要求日本政府謝罪和賠償,是整個人類的事,有現(xiàn)實意義。美國在烏克蘭建造生物實驗室,正說明如果我們忘記了歷史,歷史將可能重演”。
這些年來,盡管協(xié)會運營面臨“缺人缺錢”等重重困難,但高鋒還是盡最大努力讓常德細菌戰(zhàn)這段歷史不被遺忘。
前幾年,高鋒從律所擠出一個十來平米的房間,這成了協(xié)會的固定辦公場所。新冠肺炎疫情暴發(fā)前,他每年都要組織協(xié)會成員去日本,在日本民間舉辦聽證會,讓更多日本人了解常德細菌戰(zhàn)的真相。
2010年,高鋒在日本國會,呼吁日本政府謝罪、賠償。
圍繞常德細菌戰(zhàn),協(xié)會還聲援了日本民間多起派生訴訟。二戰(zhàn)結束后,美國以豁免侵華日軍731部隊成員戰(zhàn)爭責任為條件,獲得731部隊實施細菌戰(zhàn)的大量資料,后將其返還給日本一所學校。
日本民間團體上訴學校拒不公開資料,高峰聽聞后組織成員赴日聲援。
2018年,日本民間團體來華調查常德細菌戰(zhàn)受害者情況,協(xié)會全程陪同。
現(xiàn)在,高鋒希望能建一所常德細菌戰(zhàn)死難者同胞紀念館,或常德細菌戰(zhàn)史料展覽館,讓歷史記憶能得以保存,也讓人們能有了解這段歷史的渠道。
對“徐萬智”們來說,更重要的是,他們希望在有生之年,等到那些“劊子手”的道歉,贏得正義和公道。
參考資料:《傷痕:常德民眾的細菌戰(zhàn)受害記憶》《控訴:侵華日軍常德細菌戰(zhàn)受害調查》
總監(jiān)制: 呂 鴻
監(jiān) 制: 張建魁
主 編: 許陳靜
編 審: 蘇 睿